关于语言、杨黎及其它

文/韩东

1 语言是光线

语言指向的不是事物,是事物间的关系,即事物的意义。

因此,对语言的要求不应是准确对位,而是“看见”。通过语言,我看见事物,而我看见的事物实际上是事物间的关系。

语言,就像光线,而不是模具。

由于看见的需要,语言应该趋向于清明。

准确对位的语言是科学的语言,它注重的是语言和事物间的关系,而不是事物与事物间的关系。它的权威来自于语言和事物相互契合的迷信。科学语言中的数学、逻辑是模具,而非光线。它被用来容纳事物,而非呈现事物。因此,科学有进步,它的语言需要不断地进行修正。这一过程永不可能结束。另一方面,数学和逻辑又可单独地抽离出来演绎,作为某种智力游戏。

叙述的语言是另一回事,它是意义的诞生之地。这意义是由精神和事物的相遇促成的,它的根据既非精神也非事物,乃是二者的相遇。我无法从中抽离出任何单独的东西。光线作为看见和对象之间的媒介,既不属于看见,也不属于对象。

模具是纯粹的人造物。光线则不然,它是看见的条件,也是看不见的条件。

“说什么?”说世界,说事物,但有一个条件,就是必须说我看见的世界或事物。语言可以言说语言,把它作为事物。把它作为语言,则不能言语。叙述语言无论如何不可能成为棋类游戏。

“怎么说?”这里的确有某种分别。由于看见的要求,就是尽量地清明,取消语言的“积垢”。犹如一块玻璃,擦去尘埃污渍,让它透光,就像没有了一样。最后,它真的就没有了。怎么说的极限,就是清明的极限,就是光照的极限。

从此意义上说,杨黎的取消语义是对的。语言传至我的手中,已是一件污染之物。对它的警惕和抗拒都无可厚非。但,“废话”说我却不赞同,就像我不信任棋类游戏一样。我相信语言应是光线,是光明,它使我,或者可能使我看见。2语言的界限

在语言之内言说语言是不可能的,除非,把被言说的语言作为事物,作为言说的对象。

对语言的沉思即对语言的言说,它有别于使用语言。使用语言时,我位于语言中。言说语言时,我在其外,语言作为事物或对象。

一个使用语言的人(如诗人)可以不考虑如何言说语言,这无损于他的作为。但,如果他试图言说语言,必须退至语言之外,并获得看见的距离。尽管我表情丰富,丑陋或俊美,也善于控制,但我看不见自己的脸。若要看见,就得借助镜子,或照片,或别人的目光。在这些情况下,我的脸作为观看的对象,作为事物。

在观看中,语言作为事物,一定如此。所以,存在着对言说的言说,对言说的言说的言说……以至无穷。只有在使用中,语言成为惟一的。

若沉思或言说语言,必然看到它与世间所有的事物一样,它的有限性,它的不能自圆其说,它作为事物在时光中的无常和可悲。语言是世间之物,就像生命体那样的复杂、含混、充满矛盾,并有着生死大限。它不是究竟、目的,只是手段而已。

手段,是被我反复诅咒,而不能摆脱的一个字眼,实际上是我在世惟一可能的处境。我所以为的目的,不过是手段而已,概莫能外。权力,是指挥的手段,但我追求权力。金钱,是购买的手段,但我追求金钱。语言,是看见的手段,但我追求语言。人生,是超越的手段,但我追求人生。这是亘古以来的大骗局。世间万物,宇宙之内,并无合目的性,即没有一物是我的目的,是真正的究竟或绝对。只有一点是真实的,就是我对目的渴望。

但有一点,作为手段的事物,的确处于不同的层次之上。手段,并不一定与投机相关,在一些事情上,它只与界限相关。说语言是手段,并非指“文以载道”,或通过语言获取声名地位金钱权力等等,这是等而下之的,是对语言这种手段的滥用。说语言是手段,是指它与某种超越的绝对之物相联系。在此意义上,将它作为目的本身,关闭通道,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是一种自欺。说语言是手段,便是划出它的界限。

这样的认识,或许导致语言问题上的虚无主义,或许,经历长期的虚无之后触摸真正的绝对。由于绝对的感召和我对目的渴望,应冒虚无的生死危险。这是值得的。

虚空的虚空


凡事都是虚空
人一切的劳碌
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
有什么益处呢?
一代过去
一代又来
地却永远长存
日头出来
日头落下
急归所出之地
风往南刮
又向北转
不住地旋转
而且返回转行原道
江河都往海里流
海却不满
江河从何处流
仍归何处

万事令人厌烦 这是《旧约》“传道书”中的一节,排列成“橡皮体”,以说明我的看法。

3迷雾

语言并非世界,乃是世界之光。在光照下,世界得以呈现、被看见。然而,被看见的并非世界,而是世界中的关系,是它的意义。我看见我愿意看见的东西。看见和语言中的世界共存。世界的意义仅仅是对我而言的,世界的意义对世界并无意义,但它的确又是世界的意义。

世界只有一个,但意义多重。在不同的语言中,不同的看见中,世界破碎、自相矛盾。破碎、自相矛盾正是世界意义的体现。

语言作为看见的媒介,积累了这一切,似乎,它本身也变得有意义。似乎,它本身变成了目的。但这意义是偷窃来的,是从看见中偷窃来的,以吸引我的目光。

清除语言中积垢、含混、意义是可为之事,以使它变得清明,转向世界。

世世代代,语言积累着世界庞杂而含混的意义,当真是迷雾重重。光线被迷雾所取代。世世代代,要求看见的人深受其苦,他们所看见的世界能见度极差,瞪视着变幻莫测的迷雾本身。

所谓的“知识分子诗人”其要害并非是书面语的使用,并非是“殖民地写作”,更非知识炫耀。他们受惑于迷雾,并制造迷雾。他们本能地排斥看见。迷雾奇幻的色彩取代了事物的关系、世界的意义,作为中介的语言成为华丽的屏障。

杨黎的意义即在于清除迷雾,恢复语言的光照。他的写作和言说都说明了这一点。要求看见的人并非绝无仅有,但像杨黎这样坚决、理性、一贯和极端者在我的时代却是惟一。因此,他是一个标志。从实际效果看,正是杨黎的坚持和批评,使“语言生产力”得以巨大地释放。有“橡皮”为证。

我受惠于杨黎,这不可否认。这种受惠源于杨黎的存在。杨黎存在着,这便是支撑。受惠还表现在他顽固的存在迫使我思考,关于语言,关于诗歌的现状等等。

语言是世界之光,是对杨黎的语言即世界思考的结果。语言的清明和光照是对杨黎的取消语义的思考结果。迷雾和光线是我发明的字眼,其灵感依然来自于对杨黎的思考。顺便说一句,于坚的堕落并非在于他的世俗行为,乃是由于他的语言态度。如今,他成为一个迷雾制造者。他的“棕皮”、他的作品都已成为蛊惑人心、虚张声势的范本,其明显标志就是浑浊。这正是迷雾的特征。于坚,已成为他所反对的隐喻的牺牲品。

4看与关注 我的思考源于杨黎。正是因为杨黎我才决定动手写这篇文章。但这不等于说我完全赞同杨黎。不赞同和赞同同样是明确的。在对具体诗歌或文学作品的评价上更是如此。

关于“怎么写?”和“写什么?”,我和杨黎在“橡皮”上曾有过认真的讨论,但并未得出一致的结论。杨黎认为怎么写是惟一的,而我认为怎么写和写什么是一体的。双方都未被说服,但通过讨论明白了彼此为什么持这样的观点。我认为,这就是成果。

我不赞同杨黎的还有,他反对将语言与绝对相联系,认为语言是一个封闭的自足体。我不赞成“诗歌教”,虽说这是杨黎的戏言。

我关于语言的“手段”说,定然也会让杨黎大为惊讶。这一问题与上面的问题直接相关。我以为,与超越的存在相比,语言只能是手段。它不是手段(如国家、权力、文化、思想意识、人生、金钱等等)的手段,但它是(在极限处)作为绝对目的手段。

由此,语言之光除了照射世界,还应照射虚无,照向极远处,不可企及之处。条件是净空语言,留出通道。不仅净空语义,最后也将净空语言本身。当然,这是困难的,也是不可能的。但,只有在不可能的向度上,语言才能获得它根本的意义。这一向度不可取消。若取消,在定义上,语言只能是寻常之物。它的不寻常和神秘正是不自称为目的,正是降低到寻常之物之下,降低到微不足道,一无所是,降低到取消自身。当然,这是相对绝对之物而言的。面对世界范围的各种强权、势力、意义,语言则不应卑躬屈膝。

我不赞成杨黎的“废话”说,皆因为此。“废话”把语言当作目的,并不导向有意义的虚无。它并不虚无,因为它保留了自身,保留了“废话”的快感。若坚持这种快感,语言有可能变成某种棋类游戏,无任何意义,但有自得其乐的意义。语言不应成为娱乐。

朱文说过他不写诗的理由,因为,“写诗太有快感了”。此话虽是搪塞,但不无道理。看见的人并不应以看见为炫耀,走马看花和全神贯注的静观是不一样的。面对视力表和极目远眺是不一样。看着车水马龙繁华街市和在人群中认出久别的亲人也是不一样的。看,应提炼成关注。

看,依赖于视力。只有关注,最后导致取消自身。

我爱那些视力良好、尽情浏览的诗人,但更爱那些视力尖锐、全神贯注的诗人,哪怕他的视力稍差。这就是我如此喜欢杨健的理由。在对杨健诗歌的评价上,杨黎和我的观点相左,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。

在对杨黎的思考中,我亦有新的发现。他的“语言即世界”、“取消语义”、“废话”说以及“怎么写”高于“写什么”广为传播,为人知晓。但他有一句相对不受重视的话,却让我如获至宝。他曾将我的“诗到语言为止”修正为“诗从语言开始”。首先,我同意这样的修正。无论杨黎怎样理解,我却认为这是一个必然的结论。从语言开始,将导向何处?在我这里便是绝对、真理、超自然,并非任何世间实在之物(包括语言)。在有限的时空内,也许只能体会为虚无。虚无,正是真理在世间的永恒的形象。

2002.7.1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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